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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08月23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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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版:金山文学
2019年08月23日

乡人轶事

□秦万年

人的一生,或之于缘分,或来自血脉,必然会有无数遇见。其中很多人和事,随着时光的流逝,如过眼云烟,相忘于江湖,成了生命中的过客;而有些则因为牵念,长留于心间,日久弥新。比如童年记忆,乡间往事……

黑皮

印象中,他是个敦实的青年,臂力过人,三四百斤的担子搁在肩上可以轻松走过几里路。那时,农村尚未实行“联产承包”,乡人靠攒工分度日,体力好自然挣得就多。

黑皮原本也是有名有姓的,只是因为天生长得黑,就有好事者四处张罗为其“更名”。小伙子亦不恼怒,于是“黑皮”的称呼便这样叫开了,以至于后来人们竟忘了他的真名。

黑皮的胃口特好,一顿饭吃下一斤多不算稀奇。能吃的人大多有股子蛮力,所以闲来无事,便嚷嚷着四处找人扳手腕,而每次总能满载而归。耳朵上夹着的香烟,多半是他的“战利品”。烟的档次不是很高,偶尔得来一支好烟,黑皮总要玩“味”许久不忍下口,说好东西得慢慢享受才是。

那年冬天,有部队下来征兵,黑皮也去了。浑身腱子肉的身体自然没有多大悬念,很快便应征入伍。这一去就是三年。三年间,人们只能从来信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在部队的一些情况,比如立了什么功,得了什么奖。当他回归故里,人们发现黑皮变了,首先是皮肤更黑,体格更强,再就是说话文雅词多了。仅那一口乡音无改的普通话,还有数九寒冬冷水洗脸的军旅习惯,就足以让未曾见过世面的乡邻们刮目相看了好一阵子。

后来,我离开了家乡。此去一别经年,便很少再有黑皮的消息。有年春节回家探亲,才打听到他退役后去了一家乡办企业工作,入了党,而且还娶回一位白嫩水灵的姑娘……

然而,天有不测风云,去年秋天忽然得知黑皮不幸罹患绝症,无情的病魔硬生生把这个铁打的壮汉击垮,不禁令人唏嘘叹息!

狗小

据传,坊间有“名贱寿长”一说,狗小此名应该源于这个习俗。父母给他取名的初心可能很简单,就是日后好养活。

狗小是黑皮的二哥,但哥俩的性格却迥然不同。黑皮粗犷豪爽,他却有点“娘娘腔”。作为一名生产队的饲养员,鞋子上似乎总是粘着猪粪,人走“味”动,“味”随人行。不过,狗小的心眼好,从不想歪点子害人,还有一门拿手的绝活——撑船技术,是全村最棒的。

小时候,我们一群顽皮少年常常悄悄爬上他的小船,只见他很大气地朝掌心“啐”上一口,然后抡起撑篙往河岸轻轻一点,同时顺势在水中划一弧度,那船便在悠扬的号子声中出发了。原生态的船工号子音调悠长、富具韵味,经常被人们编成好听的歌谣四处传诵。不过狗小的手阡陌纵横,又粗又硬,还有股骚腥气,童年的我很不愿意让他摸我的头。

那时,乡里的交通不便,船俨然成了一种便捷的运输工具。狗小因有一手过硬的撑船技术,所以村人少不了常常麻烦他干这干那的,基本都是有求必应。有年我母亲生病,家中又没有大人,狗小知道了,从猪场里撑着小船就来了……为表谢意,逢年过节,父亲从远方归来,总要捎上一点香烟、茶叶之类的食品给他。每及此时,狗小总是咧开大嘴傻笑。

善良的狗小四十二岁才讨上老婆,姑娘是邻村一位矮胖的老处女,据说有点神经兮兮的,好在当时有个从上海退休的老父亲供养着,吃穿不用愁。

前年春天,狗小的祖屋被征用拆迁了,搬进了由政府统一配置的安康小区,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。有次回乡偶遇,他非得拉我去他的新房子坐坐。看见他和老伴的日子越过越滋润,我打心眼里为他感到高兴。

网二

网二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,三十多年前家乡远近闻名的老好人。

无意考证“网二”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名字的由来,但我想大概与他父亲的打鱼经历有点关联吧。在我童年的记忆中,此君长得可谓精瘦奇丑——眼睑常年红红的,上眼皮病态翻起露肉,酒糟鼻子尖嘴巴,一口大黄牙爬在外面“乘凉“,腮帮子上的几根山羊胡须随风飘动,细看脸上还有几颗麻子。

农村实行责任田之前,网二曾做过生产队长,每天一大早就吹着上工哨子,从村东走到村西。因为瘦得几乎没有了腰身,以至于网二快速奔走时,肥硕的裤子经常掉到肚脐眼下面……如此的趣闻,自然成为人们餐前饭后的谈资。

网二擅长讲故事,极投入。他讲故事时声情并茂,手舞足蹈,这让幼时的我痴迷不已、欲罢不能,所以每次不管在哪里遇见网二,总要缠着他“来一段”。有时我想,如果有民间故事家评选,我定要投网二一票。

那时候,网二虽身为生产队长,但家里却穷得四邻皆知。三个儿子的衣裳,从来都是旧老大,破老二,缝缝补补留老三。沉重的生活压力,使他四十岁不到头上便空空如也没几根头发了。大家闲来无事,便会拿他的“头”开玩笑。小时候不懂事,常常和小伙伴们唱一首自编的歌谣:“今天晚上有电影,大人孩子都好看,就是网二不能看,网二头上有炸弹,炸了人怎么办?”他听过算过,一笑了之。

村里的肉莊坐落于桥东,这是网二每天的必经之地,但很少有人见他走进去过。据说只在逢年过节时,他才舍得悄悄拎回小半只猪头。或许因为穷又特节约,而且老婆的眼睛又不好使,所以家中一年到头总是脏兮兮的,大人孩子的脖子上黑得几乎能种麦子。至于平常煮玉米粥,喝完了从不刷锅,而是往锅里放半碗水浸泡留存着。对此,网二的理论是:下顿煮粥可以节省面粉云云。

近乎“吝啬”的网二硬是从牙缝里省下来好多钱,并在村东的临河边上,赫然矗起三间大瓦房。人们的“啧啧”惊叹声余音未了,小儿子居然以高分考上了武汉大学,大小子做瓦工也带回来一位漂亮的河北姑娘。后来,武大高材生毕业后去了省级研究院工作,据说还担任了课题组的负责人,衣锦还乡时引来乡邻们羡慕的目光……

网二家的穷,似乎已成为了历史。但好人网二却没能享几天福,七十多岁便离开了人间。有时我想,要是现在他还活着,兴许还会穿上那条宽松裤,每天从村东走到村西,吹着欢快的哨子;或者坐在村口的老银杏树下,给孩子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乡村趣闻,还有那些永远都说不完的传奇故事……

金蛋

金蛋是我的小学同学,穿开裆裤时的“发小”。自幼长得眉清目秀,人高马大,可以归属于如今的“小鲜肉”范畴。严格来讲,金蛋只是我小学一年级的同学,因为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他还在一年级里“蹲”着呢。虽然块头不小,相貌英俊,然智力平平,甚至还有点木纳。

按理说,金蛋本不该这样的。他出生书香门第,基因可能也不差,父亲还担任小学校长,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,是我小时候崇敬的一位老师。金校长从小对儿子要求严格,当我们这些毛孩子还在河滩边玩泥巴的时候,他已经开始在家里教儿子念唐诗了。然朽木难雕,父亲的用心良苦,终究没能扶起这个阿斗,结果自然可想而知,只落得个“瞎子点灯——白费蜡”……后来,金蛋勉强读到了小学五年级,但耗时长达九年半,以至于如今他的同学年龄跨度有些奇怪。儿子不争气,父亲的心情一度非常郁闷。

虽然书读得焦头烂额、一塌糊涂,但金蛋的情商却显得异乎寻常的高。据说他小学四年级已经懂了眉目传情暗送秋波,只可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。想必时代不同,认知也差不多,姑娘们或许都不大喜欢“聪明面孔笨肚肠”的花瓶男人吧?

生性顽劣的金蛋,很小便学会了抽烟。他非但厌恶读书,而且喜欢叼着烟琢磨花样翻新的恶作剧,比如挖个陷阱往坑里放几坨猪屎;月黑风高夜带小伙伴去外村果棚里偷西瓜;凌晨时分把拉炮绑

在邻居家大门的扶手上……有年夏天我们结伴去河里摘水葫芦,见水浅处已采所剩无几,不谙水性的金蛋仗着自己的大个子,不断试探着踮脚往河心移动,岂料一瞬间便滑入深潭,只留几根头发飘在水面……同学们都吓坏了,大呼“救命!”,闻讯而来的狗小一个猛子扎下去救了金蛋的命。

辍学后的金蛋无所事事,着实“疯”了好一段时间。父亲担心再这样下去儿子就废了,为了收敛他的野心,便托人给他请了个师傅,专攻木匠手艺。父亲是个明白人,知道“天荒饿不死手艺人”。他跟在师傅的屁股后面“混”了几年饭,脾气日渐平和,烟瘾却越来越大。

十五岁那年,父亲重组家庭。继母嫁过来时,带来两个漂亮的女儿。朝夕相处,日久生情,金蛋和其中一个“妹妹”走到了一起,可谓“亲上加亲”。婚后不久,便有了一个重达八斤的胖小子。初为人父的金蛋忽然成熟了许多,知道养家糊口的难,开始拼命给人家做家具赚钱,妻子也在村西开了家美发店,据说生意都不错。金校长看到儿子安居乐业、步入正轨,心情渐渐明朗起来。

金蛋家不差钱,十多年前就买了汽车。父亲交了钱让他去驾校学习,但过程令人诧异。不知道是理解能力差,还是其他什么原因,居然考了五年也没通过理论测试,最后只得退款弃学了事。去年家里又换了辆好车,因为不会开只能望车兴叹。不过这些都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快乐,每天照样嘻嘻哈哈骑着“小毛驴”走东串西,咪咪老酒,悠哉游哉。

可能是因为太闲了,金蛋有时也意识到与时俱进的必要性。于是,前年夏天他拜十五岁的孙子为师,苦练微信入门技法,总算弄懂了怎么聊天,如何发红包。随后便开始组建“同学群”,自任群主,四处张罗拉同学们入伙,一些失散多年的同学居然也被他找到了。金蛋微信聊天有个特点,就是基本上采用语音发送方式,开场白千篇一律:“某某老同学,……”这也难怪,好多字他都写不出来啊。

这些年,农村做家具的人家也越来越少。金蛋开始尝试转型,通过与淘宝旗舰店合作,利用自己的木匠手艺,为网上购买家具的村民开展上门组装、维修服务……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定位。如今的金蛋可谓儿孙满堂,生活富足,幸福得像花儿一样!

俊发

他是我中学时期的“老班长”,一个穷人家的孩子。爸妈在他很小的时候便撒手人寰,与大龄姐姐相依为命。幼时,俊发给我的印象是邋遢的:永远的卡其裤四季不变,套在骨瘦如柴的双腿上,若有一阵风从裤腿里吹来,大概可以把他刮到千里之外。硕大的脑袋,架在细脖子上,晃晃悠悠让人颇有点担心。两条金黄色的鼻涕,常年如盘龙般挂在嘴唇上,伴着呼吸一上一下,感觉伸出舌头往上微微翘起便可以舔到……

那些年,俊发和我都是老师眼里的好学生。他的数学比我上前,而我的语文略胜一筹。不过也有例外,比如他的作文《我的姐姐》,因为写得情真意切,被老师作为范文在课堂上大声朗诵,感动了不少同学,当然也让我嫉妒了好几分钟。

因为这篇文章,促使我第一次走进了他的家。记得那是个深秋的清晨,阳光氤氲,亦不温暖。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由于父母去世早,青春已逝的姐姐,为了照顾弟弟俊发,耽误了自己的婚姻大事,熬成了时常被乡间长舌妇们说三道四的老姑娘。

我在门口喊他的名字,见一个瘦小的女子低头坐在门槛上洗衣服,满满的一大盆,她似乎舍不得用肥皂,只在搓衣板上来回不停地搓着,木盘里的水已然浑黑一片。俊发背着书包从漆黑的屋内奔了出来,手里拿着三只煮熟的山芋,据说这就是他一天的伙食了。生活的艰辛并未磨灭如饥似渴的求学热情。初中三年,他的综合成绩始终名列前茅。

后来,我学业未满即顶替父亲来到金山。每次回乡探亲,都会向人打听俊发的消息,均告无果。他居然失踪了!二十年过去了,正当大家以为已经客死他乡,渐渐淡忘的时候,有一天他忽然出现在人们眼前。头还是那么大,但发已经脱光……谁也不知道这些年他漂泊在哪里,经历了什么?我们都没有去追问。其实也无需探究,人在旅途,“活着”就好。

归乡后的俊发凭自己的本事,在供电部门觅得一份体面的工作。去年他用拆迁补偿款在城里购得一套三居室,把终生未嫁的老姐姐接到了身边……这些年,常有同学在微信群里鼓动俊发早日“脱单”,但他似乎不为所动,每天顶个大脑袋,乐呵呵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……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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