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好久不见
□陆安琪
冬天来得太快了,晶莹的玻璃杯亮晶晶的,滚烫的热水一浇,杯底的桂花丝猛地浮起又落下,袅袅的白烟模糊了空气,雾丝打着旋儿上升,我皱了皱鼻子,垂下眼帘,淡淡的桂花香,记忆中的他,好像也是这样。
或许是真的很久了吧,他的样貌我已经记不太清了,只知道他很高很高,比天还高,一伸手便能碰到院前的桂花树,一双粗糙而厚实的大手轻轻托起我,他的肩膀不宽,却很舒适,跨坐在肩头,脚在胸前一点点,走过一段不长的石子路,延伸至天边尽头,赶上小贩收摊吃上一碗冒热气的小云吞,那是我离云最近的时候。
小时的白天好像更长些,长长的光晕泛着涟漪,他就喜欢坐在藤椅上搂着我讲故事,那时正值八、九岁,爱看些图书,读到一本有趣的便吵着要他看,他总会略略瞥一眼书名,紧紧眉,把那比砖头还沉的大方块塞进我怀里——《红楼梦》。“这才是好书。”他眼角微微上翘,眉梢带着我看不懂的愉悦,还有些洋洋自得,往往这时,他还会抿上一口茶,小咽一口,发出一声舒叹——他总爱吃烫的。眉头舒了舒,骨头酥了似的,懒在藤椅上,绿意在竹叶上滋生,细碎的疏影斑斑驳驳,像是姗姗来迟的春三月,他在阴影中,又开始讲大道理,约莫是这个原因吧,我老在背后叫他“叽里咕噜”。
不仅如此,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养生专家。外婆做的桂花蜜饯是一等一的好,幼时嗜甜的我更是爱不释手,用木勺舀起满满的闪着彩虹色的糖浆,塞入口中——我不爱泡水。满满的幸福感。可他每次见了都要轻 呼我的大名,揪揪我的耳朵,那一连串的大道理听得我云里雾里,那窜起来的幸福小人偷偷缩了回去,只留下一具空壳与他对话——我那时曾想赠他一个“唐僧”的称号,可惜胆大心粗,目标谨慎,接受了一个小时何为尊重的思想教育后,不了了之,无疾而终。切,叽里咕噜。
他不光话多,还自诩是个唯物主义者,每逢外公外婆到庙里拜佛烧香以求健康安乐,新年好光景,他都躲在家里,任凭他姐——也就是我外婆,怎么喊都不去,嘴里还念叨着封建思想的弊端,妄图反客为主,劝导外婆悬崖勒马,外婆哪不知叽里咕噜的性子,锁上家门,为他多上了一炷香,以求宽恕。
可能是天气太冷,把青烟截断了,上天并没有收到这份道歉吧,又或许是他太过相信现实了,当一个人过于肯定一件事时,现实总会给他当头一棒。那天雨下得很大,一颗颗雨珠砸在地上,也把这个家砸的晕头转向。“不就是食道癌嘛,有什么,不是,要我说,东西还得是吃烫的,舒坦!”他笑着,眯了眯眼,紧抓着报告单的手微微颤抖,我从未觉得那双手如此脆弱,好像一碰就会不堪重负而碎裂。那一夜,他话格外多,我默默跟他到桂树下,听他滔滔不绝地讲故事,他讲的很碎,很乱,和以往挑我爱听的不同,他好像是要把自己所有拥有的都说出来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,只能拉住他的衣袖,他反手紧扣住我的手,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,我从不知道他的力气如此之大哦,第一次意识到他长满老茧的手握人会生疼,他不愿看我的眼睛,却只是不停地说着,直到嗓子沙沙的,好像是说与我听,亦或是自言自语,良久,他开始猛的咳嗽起来,像要是呕出血来似的,我猛地挣开他的手,倒来一杯热水,“哐当”,玻璃杯一块块碎在地上,落了一地月光,清脆的声音像是暂停键,我从浑噩中惊醒过来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他始终没有在医院度过后半生,选择了保守治疗,他话还是很多,兴致上来了,讲个没完,或许是意识到自己没资格再管我的饮食,在我吃甜食时,也会要一口,过过嘴瘾,只是再也不碰热的茶水,我也在没听过他那舒服的轻叹声了。后来,知道自己大期将至,终究还是失了那份泰然,踏上这辈子从未走过的台阶,到了神庙里恭恭敬敬的上了几柱香,未知苦处,不信神佛。只是迟来的终究是无用的,过了没几日,他便走了。
岁月在小小的空间里折叠,翻开,同今秋一般淡淡流长,不知何时退去,时间同云海般拉长远走,只留我一人在原地徘徊。人在时,花不知开了多少次,人走后,花不知落了多少回。满枝吐玉,一树一树的花开,是思念在疯长,夜卧寒榻,挑灯离院,留茶飘香,扶桂轻嗅,清香在书页末尾描摹,末了一句;好久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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